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人对过麦季比过年还要看重,在豫东大平原有一句俗话:“小孩儿慌年下,大人慌麦罢。”意思是说大人盼着过麦季比小孩子盼着过年还要急迫。因为在大人的眼里,麦季的收成是一年的寄托,是一年的希望。现在收麦全是机械化,已经没有了当年收麦的那种程序感、仪式感,更何况现在已步入小康社会,大部分农民已不在靠种地过日子了。所以,也就没有了当年过麦季的那种感觉了。然而,过麦季,作为当年农业经济的一种特质,有必要把它作为一种文化蛰存在我们的记忆当中。
俗话说:“芒不芒,三两场。”节气到了芒种,麦子就已经打了几场了。像现在机械化时代,麦收一天就结束了。而当年收麦,全是人工,割麦,拉麦,打场,扬场,晒场,入仓,等等,一般最少得十天半月,有时天气不顺的话,时间更长,听老一辈人说,因为连阴雨,有一年打麦打到八月十五,麦子在麦垛里都生芽了。
那时收麦,全是人工用镰刀一把一把地割。割麦时,哪一块儿地的麦子熟了,生产队长就召集群众开个小会,安排割麦办法。一般情况是根据地块大小,地身子长短,承包给个人,以此记工分,谁割的多,谁的工分就多。印象中,好像生产队的安排大多是妇女割麦,男人拉麦。拉麦是个技术活儿,也是个力气活儿。当然,割麦也很累,也很辛苦,但相比于拉麦这个技术活儿来说又相对容易些。男人把麦子拉到打麦场后,如果是好天,就直接摊开晒,如果天不好,预报有雨,就要把拉回来的麦秆垛起来。垛麦垛也是个技术活儿,如果垛不好,麦垛就可能塌了,倒了,或者下雨漏雨了,造成麦子生芽,收成没有了。
一个妇女一天也就能割一亩麦,手头快的,能割一亩半左右。割麦时,弯着腰,低着头,右手用镰刀向前把麦秆搂到一把,左手抓住搂过来的麦秆,再把镰刀放在麦秆根部,然后,右手猛用力向自己身前拉,“嗞啦”一下就割掉一把麦秆。这样的动作不停地反复,直到把麦子割完。麦季的天是很特别的,早上起来下地的时候,还很清凉,要穿夹袄(一种双层粗布褂子),到了中午,烈日炙烤,大地蒸腾,那麦秆被晒得噼啪噼啪响,简直比三伏天还热。这时候又要把夹袄脱掉,穿上单衣,防止晒伤。如果防护不好,背上、肩膀上、脸上晒的都是水泡。可以说是“割麦日当午,汗滴麦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渴了就喝一口自带的凉水,饿了就吃一口自带的烙馍。一整块地的麦子割完妇女们才能回家做午饭,而男人们必须把当天割完的麦子拉到打麦场里,上午拉回的麦秆要摊晒好,以备下午打场,下午拉回的麦子秆必须垛起来,以防止夜里下雨。
上午拉回来的麦秆在场里晒了一中午,吃了午饭打场。那时候打场全是牲口。在没有机械的时代,这是中国农耕文明最传统主要的小麦脱粒形式。吃了午饭,趁麦秆正干焦,生产队长就安排场把式(打场能手,相当于现在的业务尖子)去打场。打场这个技术活儿,可以说,一个生产队,也就只有三四个这样的技术能手。年龄大的场把式喜欢用牛,因为牛脾气温顺,年轻一点儿的场把式喜欢用骡马,因为骡马快,有暴发力,而且用起来很威风。过麦季儿是喜事,场把式都把自己用的牲口打扮得喜气洋洋,给它们额头上戴上红璎珞,脖子里挂上铜铃铛(一般有酒杯大小,也有稍大一点儿的,黄色),仿佛它们是什么明星,上场前都要打扮一番。场把式自己也有讲究。用牛的场把式,头戴草帽,肩搭毛巾,手持长把细竹鞭杆,杆头系有红布,杆头绑有不知道用什么皮做的皮鞭;用骡马的场把式,头戴黄色竹笠,手持短把软杆麻鞭(一种用麻绳拧做的鞭),鞭杆头也绑有红布,鞭稍系有红色鞭坠(红毛线做的),甩起来啪啪作响,声如爆竹。
亚博365_bet3365info_365bet上网导航
到了麦场,牛把式把牛套上(一般是两头牛一伙),拉上石碾子,石碾子后面再挂上一块百把斤重的三角形的石板(起增大与麦秆摩擦的作用),从麦场的一角儿开始,一圈儿一圈儿的开始碾压。牛把式牵着缰绳,以自己为中心,让牛拉着碾子不停地转圈儿,石碾子下一圈儿的边儿压着上一圈儿的边儿,而牛把式也要随着不停地转向移动,这就好比台风,台风外缘不停地旋转,台风中心路径也在不停地朝某个方向移动。这样一直下去,直至把整个麦场碾压一遍,把摊铺的麦秆全部碾压下去。牛走得慢,牛脖子里铃铛也叮当有序,不紧不慢。这第一遍时间较长,碾平的“工序”完成后,牛把式把石碾子御下来,把牛牵到阴凉的地方休息,这时候,马把式就牵着骡马“趾高气扬”地上场了。这也是两个一伙儿,一般是一马一骡,马走内圈儿,骡走外圈儿,骡子有劲跑得快,但脾气不行,有时候把握不住方向,相比来说,马温顺一些,所以,马走内圈儿,可以把握方向和节奏。马把式把马骡套上石碾子,左手牵缰绳,右手一甩鞭,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嘴里喊了声“驾”,那骡马就呼的一声小跑了起来,脖子中的铃铛也叮叮当当响了起来,清脆悦耳,很响亮,很悠扬,能听几里地远。如果两个生产队的麦场相邻,正好赶上两家的马把式上场,那就有热闹看了。都想露一手,都想显示自己队里骡马的威风,手中的小鞭甩得“啪啪啪”地脆响,仿佛现在公园里的那些鞭手,那骡马也就不停地跑,脖子上的铃铛也就更加响亮悠扬。也并不是一直让马儿跑,那样会把牲口累坏的,马把式也不时地变换着口号。牲口通人性,给它们下不同的口令,它们就会做不同的动作。一般的基本口令有七八种,能让它们完成最基本的动作,按牲口把式的行话就叫“这牲口识号不识号”。比如,左转、右转、前进、后退、慢跑、快跑、休息、抬腿,等,牲口把式都有不同的口令。马把式响亮的口令“得儿——驾——喔——”,随后就听鞭子“啪”的一声脆响,那马骡立即拉着那石碾子就跑了起来,那铜铃声就如雨点儿般急骤起来,那是两个马把式打场“较劲儿”呢!那高昂清亮的铜铃声不正是人民群众庆丰收的交响乐吗?!
马把式也在重复着牛把式的圈圈儿和路径,把麦秆碾短,把麦头碾碎,把麦头上的麦粒碾掉,达到这个程度,就停下来歇息,就该翻场的人上场了。翻场的人手持大木叉,把麦秆从下往上翻过来,就像翻烙饼,把全场的麦秆全部翻过来以后,再稍晒上一会儿,然后再进行碾压。这仍和上次一样,牛把式和马把式交替进行。直至把麦秆碾短,把麦头上的麦粒全部碾掉。然后场把式看看可以起场了,就给队长说安排人挑场。
挑场就是把碾过的麦秆挑走垛起来,这是打场的最后一道工序。挑场也有讲究,碾过的麦秆叫麦秸,要用大木叉挑走。挑麦秸时也很有讲究。每挑一叉都要翻几翻,抖几抖,尽量把麦秸里夹杂的麦粒抖掉,不然的话,就浪费了。挑走的麦秸有专门人员负责垛起来。垛麦秸垛也是个高水平的技术活儿,弄不好就垛歪了,垛倒了,前功尽弃。
麦秸挑完后,要把下面带有麦糠的麦子堆起来,堆成长条形的麦垄子,这打场的“工序”就结束了。这时候,就要听扬场把式的安排了。扬场把式先抓一把下面的麦子扬一下,看看风向,然后安排堆麦垄子的走向。麦垄子的迎风面要和风向垂直。麦季一般多刮西南风,麦垄子就要堆成西北东南走向。这些完了之后,下一步就是扬场。
扬场,就是扬麦,把打好的麦子麦糠混合物扬起来,利用风的吹力把麦子与麦壳麦糠分离开,是麦季儿最高的技术活儿,一个生产队,一般也只有五六个男劳力能胜任这活儿,有的男人甚至一辈子不会扬场。扬场很有讲究,一般三个人一班,两个人负责扬场(两个轮着扬,有休息的空儿),一个人负责扫麦余子(麦壳麦糠),俗称打落子。一场麦子一般是这一班人全程扬下来。只见扬场把式站在麦垄子的一头儿,手持小扬叉,头戴草帽(一般都是用麦秆编的,又轻便又防晒),肩搭毛巾(擦汗用),赤着光脚,先扬起一叉,测测风向和风速,然后再根据风向和风速再决定扬麦时起叉落叉的角度高度力度,以及起叉时叉面的倾斜度,等等。用小扬叉扬叫粗扬,就是先把大糠(主要是非常碎的麦秸和麦糠)扬出去,剩下的基本上是麦子和麦余子了,再用木锨扬。用木锨扬也是最讲究的,也是最难扬的,标准最高的,因为这遍扬成之后,麦子就入仓了。所以,今年收的麦子干净不干净,麦罢分粮食时群众私下里都会有一个评价,干净的麦子这一场是谁扬的,不干净的麦子这一场是谁扬的,群众心里都有数。所以,扬场时,扬把式都努力拿出自己扬场的最高水平来。用木锨扬场时,特别讲究木锨的“送、扬、翻、拉”,“送”就是扬手铲下一木锨麦子要用力往自己的前方(往风的来向稍偏一下)送;“扬”就是在送的过程中根据风速大小同时决定木锨扬的高度力度;“翻”就是把木锨扬起的过程中要把木锨中的麦子朝风的来向翻出去,这一“翻”也是最难的,翻的力度,翻的角度(木锨面的倾斜度),等,都是凭扬把式自己的经验积累的,如果翻的力度和角度不够,那这一锨算是白扬了,因为麦子又落回了原地,等于是没有功效,如果翻的力度和角度过大,有可能又把麦子翻到下风头了,落在了下风头的麦糠里了,这样的话,就增加了后面扬场的劳动量;“拉”就是把木锨在“送”“扬”“翻”的过程中往自己的后方拉,这与前面三项一样,同样讲究方向、力度、角度等,送拉的幅度太大,就容易造成麦子落下时超出原来的麦垄子,送拉的幅度太小,麦子落在原地,成了一堆。所以,这四者是一连贯的动作,是一气呵成的。这都是要靠平时劳动经验的总结和积累。扬场时还有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就是“扬起一个面,落下一条线”。不管是风速大小,扬的高低,都要尽量把握住一个原则,那就是扬出去的麦子在空中形成一个上下面,这个面要与地面基本成垂直,这样,落下来的麦子才能成一条线,最后扬好后的麦垄子就像一条山脊的形状,便于打落子。其实,扬场并不是说的那么顺畅,麦场里有时候有风,有时候没有风,有时候风大,有时候风小,有时候风向固定,有时候风向不定,甚至有时候扬着扬着风向变了,还要调整麦垄子的方向,这些都是很难的。更有甚者,当你把一锨麦子扬起后突然风向变了(俗话称“倒风了”),或者突然来了一个小旋风,这都是难料的事,这都是考验扬把式的。如果是瞬间的倒风,扬把式会立即脱下草帽逆向把麦糠煽一下,如果是风向长时候变了,那就暂停或休息;如果是一个小旋风,扬把式会把木锨伸向旋风的中心,来回煽动,小旋风中心被动摇,煽几下,小旋风就消失了。这都是平时的经验、领悟和体会,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麦季还有一个特别的现象,那就是白天烈日当空,一般都是傍晚前后起风。所以,扬麦子一般也都是这个时候。那时候大部分农村还没有用电,这就增加了扬场的难度。有经验的扬把式也就养成了好习惯,扬场时头戴草帽,能感知落下风头的麦糠里还有没有麦子及多少,赤脚上场,能感知脚下面的麦子是否扬干净了。所以,即便没有电灯,也没有月亮,只要有风(四级大,一级小,二级三级风正好),月黑头(夜里)也能把麦子扬干净。
那时种地,基本上是靠天。由于基本上用农家肥(土肥),很少有化肥(就是偶尔有化肥,群众也把它称为“洋粪”),加之良种很少,所以,麦子产量很低,一亩地也就百十来斤,到七十年代后期八十年代初,有了优良品种,好像是百农麦,一亩地能打上三百多斤,产量再高一点儿,也就五百斤左右。麦子打扬结束之后,归仓,等秋种结束后,再分粮。麦季分粮,是“按劳分配”原则,工分多的多分,工分少的少分。有的人家小孩儿多,劳动力少,分得就少,劳动力多的分的就多,但对小孩儿多的人家也很照顾。所以,分粮差别不是很大。麦子丰收,粮食分到手里,家家户户天天吃的是白面馍、白面条、疙瘩面、烙油馍、炕油馍盒,等,变着花样做吃的,仿佛要把一冬一春没有吃到的好东西要吃个遍。新粮分到手里,妇女最先做的是赶紧磨好面,买一大包红糖,蒸上一锅又白又大的糖包子,仔细乔装打扮一番,带着孩子走娘家,高高兴兴给娘送糖包子,给娘家报喜、报幸福、报希望去了!
现在过麦季,真没有了那时候过麦季的感觉,但我内心深处,却有很深的过麦季情结,所以,也终于明白在那个年代,为什么说“小孩儿慌年下,大人慌麦罢”了!也终于明白那个时代有那个时代的追求、幸福和希望了!也终于明白现在的过麦季儿为什么没有那时候热闹了!也终于明白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特点、追求、希望和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