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嗅过麦香的味道吗?
你知道什么时候的麦子香味更浓?
仔细算下来,我第一次嗅那麦香的味道已有四十多个年头了。那个时候我还在公社唯一的一所中学读书,每逢麦收季节,学校都要放上半个月的假期,师生们合上课本全力以赴的支持三夏。‘三夏’是说上年秋季播下的小麦、油菜成熟,需要抢时间收割,颗粒归仓。我们豫东种植面积最大的玉米大豆需要抢时间播种,还要‘锄禾日当午。’后来我理解‘秋不让晌’的谚语后才真正的明白了‘三夏’的含义来。
这天上午,师生们集中在操场上人头颤动,校长神情激昂的讲了放假的意义,语重心长地安排了注意安全等事项,后解散了队伍。那操场上颤动的人头瞬间出笼鸟儿般的挤出了校门。
我家住在离学校20里外的村子里,也是全公社最边远的村子。出了校门时还有一大群同学相伴嬉闹着而行,离家越近同伴越少了,在我的村子近在眼前时也就我孑然一人了。
临近中午,太阳的毒针有意的捉弄这些雄心勃勃的学子们,那脚下的路也针刺得直冒青烟。终于回到我熟悉的老屋,顾不得扔下书包就猴急的钻进灶膛里拿起葫芦瓢在水缸里舀满了清水,伸长脖子‘咕咚、咕咚’的痛饮一气,一肚子清凉、一身的清凉。校长激昂的讲话回荡在耳边了,便急忙往村子北边的我家的责任田里赶去。
出了村,远远的看见父亲戴着那顶已经起了毛边的竹子条编的旧斗笠,斗笠下是古铜色的脊背。他手里拿了把铁锨弓腰拱背的在忙碌着啥。
我来到他跟前,见父亲已经在我家的麦田地头整出约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平坦的空地来。他正仔细检查那场地呢!哪怕是花生米大小的瓦砾他也要弯腰捡起来扔得远远的。父亲根本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我大声说:“爹,我回来了!”父亲先是一惊,直起腰转身看了看我说:“放假了?”我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父亲好像不乐意说:“收麦子是大人的事,不好好呆在课堂念书,咋又放假了呢!”我理直气壮的给父亲重复了校长的神情激昂的讲话。父亲摇摇头不在说话了。
我问父亲:“收麦子咋整出这球场呢?”父亲说:“收麦子不简单,要先把熟透了的麦棵子用镰刀一把一把的割下来,运到这场里摊开晒干再碾场放磙,最后再起场扬净,才能见那黄橙橙的麦粒。没有打麦场地能中。”
“哦!”我即刻明白了这片场地的用途来。心里想,收麦子还要经过一道又一道工序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父亲抬头望了望我家的麦田意味深长的说:“咱家第一年种责任田,说啥也不能种孬了。”父亲收回来远望的目光给我说:“今年的麦穗头上没有秕籽麦粒个个饱盈盈的是个好年成,我种大半辈子的地也没见过这么好的麦子。中央的政策就是好啊,实行联产承包就是不一样了!”
我不懂什么联产承包,也不去关心,眼下关心的是支持‘三夏’,便急不可待问父亲:“咱家啥时间收麦子呢?”父亲说:“不急,麦子生长了大半年了要等到熟透了在收割,确保那麦粒的实在。”
谚语说的真准:“蚕老一时,麦熟一晌。”我放假的第二天晚上,父亲吃罢母亲做的红薯粥和玉米饼子的晚饭,抱着好几把镰刀来到院子里那简易草棚下。这草棚子是专门给驴儿搭建的。生产队的耕地分给各家各户了,牲口屋里的马、骡、牛、驴也就失去了集体喂养的意义。生产队长开会征求群众意见,大伙说:“分吧!”“咋样分合理呢?”队长又犯难了。还是大家伙有主意。把那大小不等的二十多头牲口根据它体壮的强弱标上记号,如强壮的牛、马、骡就两家一头,谁给谁家搭伙就自愿结合了。体弱的就一家一头。我家分得了一头驴,一身青灰色的驴。它在生产队存在的价值是用一块黑布蒙上眼睛拉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转那永远走不到头的圈。一头拉磨驴没有人家想分到他。父亲却把这驴儿牵回了家,当之无愧的遭到母亲的责怪,父亲不温不火地说:“会拉磨就会拉石磙,大田里的农活干的好坏在调教的呢!” 从此我家靠院子的东边便有了这棚子。有了驴儿,就少不了 驴吃草得石槽,第二天父亲真的寻到一口旧石槽来。我曾打量过那口石槽,它的四边上被常年打磨铁器留下的一个个凹的弧形。这也许就是石槽旧的验证吧!驴棚子有了这石槽母亲再也不抱怨菜刀不锋利了,每逢菜刀钝的时候随便的在那石槽边缘上来回‘嚓嚓’的磨上几下,那菜刀自然锋利了许多。
父亲招唤我端来一小盆清水再搬来条凳就坐在石槽的边上,在那石槽凹陷的弧形上磨起镰刀来。院子里弥漫着‘嚓嚓、嚓嚓’的声音。
借助昏暗的灯光,我见父亲时而双手摁住镰刀两端来回的运动。时而用一只手在那盆里蘸水滴在那石槽的弧上。时而用拇指放在那镰刀刃上轻轻的感觉镰刀是否锋利。他是那样的专注那样的认真那样的执着。我明白父亲在为明天备战,在为他那金黄的梦备战。
母亲唤我睡觉了,说早睡早关灯会省下电来,嘴里还抱怨着村子里的电工这个月比上月多收了八毛钱的电费呢。我躺上床灭了灯,枕着‘嚓嚓、嚓嚓’声音进入了梦乡。 这一夜我睡的格外得香。
天刚蒙蒙的亮,我听到父亲起床的声音,我也没了睡意,揣着校长激昂的讲话也急忙穿好衣服要跟父亲下地收麦子。母亲已经把早饭做好,让父亲趁早吃饱肚子好攒足了力气割麦子。我说我也要用镰刀割麦子,母亲说我年龄还小没有割过麦子,镰刀锋利怕割破了手脚,只能跟在身后打打下手。父亲也不阻拦说:“想去就去吧!干农活不是坏事!人不会干活等于废人一个。”
早饭后,母亲收拾碗筷进了厨房。父亲便把昨天夜里打磨好的镰刀放在板车上,还有长长的一盘麻绳和木杈木耙也放在板车上,让我驾着木板车去那村北边的麦田地,他在板车的后边悠闲的跟着。出了家门,我才发现大街上已经冒出了五六辆木板车和三三两两的南来北往的人们也给我们一样去他家熟透的麦田地收割麦子。
到了麦田地头的场地上,东方的天底下才吐出一溜的白色,像横躺着的一条巨大的花鲢鱼露出白白的肚皮来。放眼望那远处还是一片朦胧,只有近处看得分明了。那一穗穗熟透的麦穗子像已到产期的孕妇吃力的举着沉甸甸的大肚子。似乎在召唤着:“快来收割吧!我们已经完成了繁衍生命的全部过程,我们等不及了!”
父亲搓了搓手掌,右手挥舞着锋利的镰刀弯下腰来,左手和镰刀同时伸进前方那麦垄的深处又是‘嚓’的一声响,站立着浓浓一排的麦子从脚跟割开,齐刷刷的麦棵被父亲拦在胳膊肘里,胳膊一伸那在肘弯里的麦棵又齐刷刷的躺在麦茬上,继续着往返着重复这样的动作。不多时,父亲的身后麦棵子已倒下一片了。我看父亲割麦子的动作,简直是在欣赏一场舞蹈。
我学做父亲的样子,拿起那锋利的镰刀弯腰弓背抓住麦子割了起来,无论怎样也割不出父亲的味道来!还没有割两步远腰就痛了起来。父亲停了下来舞蹈,转身看了看我,微笑着说:“孩子!你这不是在割麦子,是在割韭菜呢!干农活给念书写字一样,不是一下就学得好的,还得舍得起力气,胳膊得有劲。你年纪还小,力气不足。不要玩镰刀了弄不好还会割住脚呢,你去打捆吧!”
打捆就是把割下来的麦子一捆一捆的捆成麦个子方便运速。我会打捆,有几次给母亲一块割猪草有过打捆的经过。 我把割掉的麦棵顺便一览再抓起一小把麦棵一分为二,麦穗对麦穗顺便一拧就接在一起了,两只手分别抓住麦棵的根部在胸前甩了几圈就拧成了绳箍,伸进松软的一堆麦棵下一览,双手一提把两端的根部使劲的拧上几圈塞进捆箍下,活生生的麦个子完成了。
这时候,母亲和伯父一家人也自带着镰刀来到我家的麦地里,帮我们割麦子了。伯父说他家的麦子品种和我家的不同,比较笨,等到熟透估计还得三两天。成熟时间的不同期也就得了帮助我家的空间。等我家的麦子收割完后正赶上他家麦子熟透,父亲和母亲也能帮伯父家收割了。
人手多镰刀也多,大约有两个时辰,我家的几亩麦子已经倒下了一大半。父亲让我和两个叔叔用板车往地头平坦场地运那割下来的麦子捆,薄薄的在场地里摊开,用那三个齿子的木杈不间断的翻晒,不误下午碾场放磙。
午饭后,太阳火辣辣的热,炙烤得大地像个大蒸笼。摊晒在场地上的小麦棵早已被火辣辣的炙热烤得焦干。父亲从棚子里牵出驴子和伯父家的那匹红马套在一起,挂在石磙上碾场。起初,那驴子感觉不用黑布遮住眼睛的不习惯惊慌失措,不知道怎样用力,可在那红马的帮衬下也就自然的习惯了。父亲站在麦场的中间左手里牵着长长的缰绳,右手里握着长长的竹鞭甩的‘啪啪’响。麦场里以父亲为圆心那缰绳为半径红马和驴儿在摊着麦子的场里拉着石磙一圈圈的转。父亲的说的对,啥都是学来的,看那驴子去掉了它已经习惯用的遮眼布,面前豁然开朗了与那红马结伴,麦场上跑的欢快。
不到一个时辰功夫麦子已经碾了三遍,麦秸渐渐轧碎了,麦粒完全的从麦秆上脱离了出来。父亲把驴子和红马牵到场外说:“好了,起场吧!”大家伙有用木杈有用耙子还有用扫帚的热火朝天的忙碌。一袋烟功夫,那麦粒混着麦糠便暴露在平坦的场地上了。父亲说趁着这会儿凉快赶紧拢在一起扬场吧!
太阳还没有完全沉入西山,淡红的余光也变得温柔。微风轻轻的吹来。父亲说这风正好扬场,风大了会甩出麦粒的。 “扬场是个技术活,”父亲说:“生产队记工分的时候,不会扬场的劳动力就得不了十分。”我相信父亲肯定是个扬场的好手,听母亲说过,父亲劳作一天能挣十个公分呢。见他挥起木锨飞快的铲上一锨,逆风斜抛了上去变成了美丽的弧形。微风吹跑了麦糠,麦子却在上风头沙沙的落在平坦的场地上。一阵挥锨抛撒后黄橙橙的麦粒已经堆成了长长的一大堆。
这是实行联产责任制后头一年的麦子。
这是今年我家的第一场新麦子。
突然父亲放下手中的木锨,弯下古铜色的沾满麦糠花的脊背,从那黄橙橙的麦堆上捧起了一捧扬净的麦子放在鼻子尖上深深的嗅那麦子的味道。这时候我清楚的看见在那毛了边的斗笠下父亲的沾满尘土的脸上写满了喜悦和兴奋。他双眼微闭着的,他嘴里不停的念叨着:“香、香、咱家的麦子真香!”
我看得真切,父亲这赤着脚、光着背、以及孩子般的表情的瞬间,简直就是一尊尊活生生的古铜雕像群中的一尊雕像。
父亲的莫名其妙的举动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问父亲什么香呀?父亲意味深长地说:“这是咱家的新麦子呀!孩子你来嗅一嗅,咱家的麦子真香!”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捧了一把新麦子放到鼻尖上嗅,果然那浓浓的清香扑鼻而来,那麦香里裹着阳光的温度、裹着淳朴和善良、裹着浓浓的父爱和亲情。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嗅那麦香的味道,那香味久久地熔化在我的骨子里。
从那以后我在学校的食堂里再也不用吃那让我常常胃痛嘴里老流酸水的红薯面了。
连续几年的三夏假期里我都回家帮助家里收麦子,也时常嗅那让我难忘的麦香。
后来,我考到远离家乡的大城市里读书了,大学里没有三夏假期,没能再嗅那新麦的香味了,留下嗅不到麦香的遗憾。
再后来,我毕业被安排到某市机关里工作,由于工作繁忙三夏期间也很少回家了。也听父亲说三夏不在用人力割麦子了,麦子成熟了后,家家户户开着自己家的拖拉机,带上麻袋坐在麦田地头的树荫下。等联合收割机几趟过去那黄橙橙的麦子就能够灌进麻袋里。也不用在认真的整出那平坦的场地,也不要扬场放磙了,十分的悠闲。
我又想,大伯家的红马和那不用黑布遮住双眼的青灰色的驴子呢?
前些年父亲因急病去世,噩耗传来,我立即赶火车转汽车回到家,父亲已躺在棺材里。我忍不住如珠子滚落的泪水,开了仓屋,从满满的麦顿里抓了把麦子的种子,轻轻的撒在正熟睡的父亲的身边。心里说:“爸爸你把这种子带上,等你睡醒的时候不要忘记嗅那浓浓的麦香!”
时光如梭,一晃几十年过去啦!每当我工作疲惫的时候我的鼻尖前就飘来了那浓浓的麦香,浑身就来了力气!每当接手一个个案件的时候那麦香又飘来鼻尖,给了我认真和执着!每当拿起碗筷子看到孩子们洒落在饭桌上的米粒和馍头时自然想起那麦香的味道来。
我想念麦香、浓浓的麦香!